回忆是珍贵而美丽的。毕竟一旦成为了回忆，便是不可再从头来过的过去。于是，那所有的人所有的事，便都无差别地由此显得珍贵起来。
《老港正传》是一部以收集回忆作为主打内容的电影，在短短两个小时里讲述了香港这人口密集的弹丸之地40载的小民沧桑。忽略掉它本身是只是银都公司策划出来的一部周年庆作品，就其囊括的历年大事记和带有极强象征感的众生相，更叫人感觉这是献给全体香港人的一场集体回忆企划。赵良骏之前的两部《金鸡》都是这个路数，但从妓女行业折射出时代变迁的黑色幽默或许并不能让每个人都能受用，这次主角换成了勤勤恳恳在电影放映室工作的黄秋生，这样本身就带着正统和温情的设置，能不能让作品上一层台阶呢？
电影从一个十分普通的三口之家讲起，但这个普通家庭的主心骨老左并不普通，并非他有着异于常人的能力或外表，而是他的一股子精神都投入了对伟大的中华人民共和国无限热爱中。他喊着现在听起来都有些令人尴尬的红色口号，热忱地对待工作和身边的朋友。这样的一个人，在如今我们的眼中算是个难以置信的异数，在生活变化日新月异的香港无疑更是突出，乃至于典型到有些游移。
而他的儿子，郑中基扮演的左忠则是另外的“一根筋”式人物，他痛恨栖身的天台的狭窄空间，腻烦父亲用虚拟的传统道德来束缚生活，他想赚大钱，想尽快致富，为此他不惜一切代价地去大陆做生意，屡战屡败又屡败屡战。他身上带着新一代香港人的拼搏精神，当然同时包括急功近利和冒失。也是典型，支撑着故事活力的一面。
在这两个人物、两种泾渭分明的思维中保持平衡的是毛舜筠扮演的母亲，她有着天下所有为家庭奉献一生的那种女性美德。勤劳善良，又并不保守固执。她温和的存在，似乎才使得一切能安宁地共存。毛舜筠这次演得也很出色，在被提议走路去北京后那一段疲惫的发挥里，近乎于叹息的一句“我没力气了”，将一个备受压力的中年女性很传神地表达了出来。
还有很多人很多事，发财的求学的上当的应聘的买房的购物的……很多引而不发的感情脉络，很多包含在社会变革里的感情冲突。亲情，友情，爱情，恩情，伤情……
按说这是一部很好看的作品了。
但可惜并非如此。
信息的饱满当然是观众的幸福，因为可以在单位时间里尽可能多地去享受各种滋味，但问题就在于赵良骏想用这短短一段时间来描绘40年里几乎所有的大变革下的细节，而又想表达这样那样的种种人生观，还想把人物之间的关系理顺，把人物的感情表达充沛。这太硬来了。
所以在以怀旧为大前提之下，过于充沛的细节居然就导致了人物和剧情全都要受到些许负面的影响。比如会出现人物为了表现时代大事件在一起刻意地谈论某些话题的场景，可这些场景并没有实际线索可以牵出来变成故事的推动，于是就只能言于此尽于此。一次，两次，三次，琐碎的感觉不可避免。然后又由于时代跨度大，所以给予每场戏每个变化的时间都很短，短到要讲完一个有头有尾的故事都没有太富裕的空间，那么很多剧情便只能从最基本最老套的桥段入手，一讲完就心急火燎地“进入下一单元”。
如此一来，使得主要人物得不到很充足的积累，当他们激动失望欢欣失去，画面剪切里都只在一瞬间来交待，又总有环境的小元素在抢戏，喜剧或悲剧，到底是为什么而在观望呢？
却也会想，如此的眼光去看这部电影是否真的太苛刻？是否真有点会错意领错情了呢？这显然是一部属于香港人自己的电影，左忠跑走的时候，镜头扫过天台上重峦叠嶂般的天线、密密麻麻的铁丝网后，射来老左迷惘的眼神，只是时代的记录，只是笑看芳华刹那的回忆，就像不会再有从九龙城上低空呼啸而过的飞机，重现一次不就够了吗？
可感观终究是感观吧，同时代的回忆的确是祭起关键词就能唤起来一段段画面，但这终究是部应该完整的电影，可以因为唤醒而开始回忆，却不能指望着观众用自己的大脑来帮助编导补充剧情，而后再感动自己。再说，有些体验即使不能完全转移，可看到回归时的欣喜，看到“SARS”时的恐慌，看到戏院拆掉时的失落，也能算能感同身受吧。
况且这里因为要树出典型的做法，导致个体矛盾有些怪异，黄秋生这个“老左”是别人口中热心快肠的好人，经常会把家里的钱拿出去接济别人，也把家里的东西时不时寄回给大陆老家，可这样的一个人仅此描述就能说明全面了吗？在另一个侧面来看，他是一个不同情理，个人主义相当严重的家长。他只做觉得对的事，也要求家人和他一样。虽然偶尔也会展现出柔情的一面，但实际上他根本不知道妻子和儿子在想些什么。其实老左坚持的那些东西正是我们失落的许多品德，可他欠缺的能力也是任何一个正常人都应该具备的——对身边亲人的关怀。
当左忠在医院里对着父亲大发雷霆说他没有照顾好母亲，当母亲遗落的信被再次念起，我们不禁会产生一种疑问，他做的到底是对还是不对呢？这个问题似乎也并不能用“生活是复杂的”来逃避过去。问题是，这两者之间一定要有矛盾吗？老左这个形象，包括他的梦想和对人生的淡然一下子，全模糊起来了。甚至遗憾地想，他是不是电影放映员又有什么关系呢？《少林寺》和《红高粱》还是可以代表时代剪进去。
郑中基和莫文蔚之间的分分合合也令人几许唏嘘，但仔细一想，这些分离和错过似乎没有必然的原因，甚至连偶然都欠奉，故事没有给他们任何机会去做什么抉择，只是两个人在走自己不同的道路，然后不断失败，不断见面，在一个特定的机会里，发现彼此的重要。
还是回到之前说过的：人物自己的戏被时代抢光了吧，乃至于没有办法让时代脉搏的波动有序地传达到小人物自己的身上。就这样说变就变了。说去不了天安门，也就不知为什么就老去不了了……
算不上伟大的中年思想者欧阳峰同志留下过那句被人嚼透了的名言：当你不能再拥有的时候，惟一能做的就是要自己不要忘记。只是想说，我们属于这个时代，但更属于自己罢，那些令人伤感和难以忘怀的印记固然重要，可始终还是应记得真正要去做的事。
《老港正传》：若无心，锦瑟年华谁与度 作者： 武束衣 （转载）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