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沉冰 来源:网易娱乐
《榴莲飘飘》对我而言是一次奇特的观影体验。当我觉得它是一部关于妓女生活的纪录片时,它会突然穿插一段MV式的蒙太奇;当我觉得它离生活太近,显现的尽是苦涩甚至咸腥时,它又将镜头拉开,平静地讲述人生的诗情和禅意。它看似平实地记录着生活中的琐碎细节,可看完全片我才发觉,片中无一处闲笔,导演凭借艺术功力把生活片段切割整合,并神奇地将融入了自己人生感悟的故事还原为生活的原貌。在这个布满烟火气的故事里,他乡与故园、将来与过往两相遥望,而片中的重要道具“榴莲”则在这不同的空间与时间中从容穿梭。
他乡与故园
故事的主人公秦燕是从牡丹江来香港谋生的黑市居民,她本可以在家乡过着安稳的生活,却出于对外面世界的幻想而背井离乡,甘愿在香港这个繁华都市的角落做着最卑贱的工作。她在社会底层挣扎求生,无暇顾及外面世界的精彩,平日所见不过是自己活动范围内的穷街陋巷,所以她只能从香港的挂历中欣赏他乡的风景。秦燕处境的诡异就在于身在真实的他乡而幻想中的他乡依然遥不可及。
支撑秦燕的是对他乡的幻想,这幻想来自距离感。距离产生差异,内地与香港的差异在片中随处可见,生活习惯上、饮食上、观念上都有种种不同。而当秦燕来到香港并渐渐融入香港时,这种距离感就被打破,差异也慢慢消失,再加上生存压力的逼迫,外面世界的无奈取代了外面世界的精彩,对他乡的幻想就消弭于无形。
来自深圳的阿芬一家同样怀揣着对他乡的憧憬来香港讨生活。当在他乡的生活无以为继时,秦燕选择回到故乡,而阿芬的父亲却决定让一家人留下来,并在买来国外的水果榴莲时继续着对另一个未知之地的幻想。
秦燕和阿芬的友谊因榴莲而生,但归根结底是源于她们相同的境遇。因此不妨将阿芬看作未被玷污的秦燕,那么片中出现或提及的三个地点:牡丹江、香港、外国便成一种递进关系,在牡丹江遥望香港,在香港又遥望外国。到达他乡后,他乡便成故乡,于是开始向往更遥远的他乡。
片中其他人物对他乡也充满好奇,只不过眺望的目光与秦燕相反对。他们在秦燕的描述中想象着那个会下雪的北方城市。甚至秦燕来自何方都不重要,她即便撒谎说自己来自湖南、新疆,也能满足他们的幻想。
当身处香港的秦燕怀念故园的同时,留守牡丹江的她的家人和朋友却强烈地向往着他乡,坚定地相信美好的生活一定在别处。于是连牡丹江小吃店的匾额上都写着“旺角”二字,于是任凭秦燕百般规劝也阻挡不了其表妹及前夫南下的步伐。面对惨淡的人生,脆弱的人们都认他乡作故乡,弃故园成废园。只有在异乡漂泊过的秦燕明白,牡丹江或香港,大江或大海,并无本质的区别,两个城市的烙印在秦燕身上交叠,片头两座城市的远景的叠化正是对秦燕生活的象喻。
未来与过往
本片明显地分为香港和牡丹江两个段落。从空间上看,香港段落讲述对他乡的幻想,牡丹江段落讲述对故园的怀恋;从时间上看,香港段落讲述对未来的憧憬,牡丹江段落讲述对青春的追忆。具体而言,每个人物又处于不同的时态。阿芬是将来时,在尚未成人时就完成在他乡与故乡之间的轮回,可以不用付出碰壁的代价而在家乡平稳地度过一生;秦燕是现在时,经历了青春梦幻,也经历了梦碎心灰,又回到原点;秦燕的亲友则是过去时,他们比秦燕晚一个时态,不明白秦燕的尴尬,或者像秦燕的父母固守着以往的生活,或者像秦燕的前夫,面对未来和外界,盲目勇敢和乐观。秦燕前夫等出走的人们注定要驶向秦燕的“现在”,秦燕无法阻拦也不能阻拦,谁也不知他们的未来会发生怎样的偏转,也许比秦燕的“现在”更差,也许更好。
生命是一种历程,香港的历程太不堪,任秦燕不停地洗澡也抹不去屈辱的痕迹;青春的历程太美好,但任凭秦燕们再怀念,它也已成镜花水月无法挽回。片中最动人的部分即是秦燕们在戏校回忆往事的段落。排练厅被废弃,镜中出现他们当年练功时的情景,他们在窗外回忆的谈话声在空荡的排练厅中回响,这样的视听语言让秦燕们的青春仿佛近在眼前,又听不清抓不到,平添惆怅。青春时对爱情和生活的理想早已走了型变了味,他们只好到铁道边用玩世不恭发泄愁怨,导演也借此用看似粗鄙的方式指导了一场充满诗意的青春缅怀仪式。
正是因为充满变数,未来才显得如此激动人心;正是因为青春已逝,过往才显得如此感人肺腑,所以在结尾,未经世事的学舞蹈的表妹和学京剧的前夫都放弃了最初的理想,义无反顾地走出故乡、奔向未来,而看尽繁华的秦燕则捡拾起年少时的梦想,穿上戏服、回到过去以直面未来。
榴莲,榴莲
本片落脚于戏,让主人公重回旧日梦想,不仅完成了影片在情感上由淡转浓的递进,也使这样一部表现颓败生活的影片不至于颓丧,比一味浪漫的影片更质朴,又比一味现实的影片更有力,而勾连浪漫与现实、令影片不做作也不乏味的恰是榴莲。描绘浪漫与现实悖论的电影并不鲜见,难得的是本片将此悖论放置于一件事物之上,举重若轻地完成叙事、表达思想、抒发情怀。
在香港,榴莲把居住在同一空间的秦燕、耀仔、阿芬及街头男孩原本毫不相干的生活串联起来,让秦燕与阿芬相识;在牡丹江,跨过千山万水被运送而来的榴莲令发生在不同空间的故事发生关联,让秦燕与阿芬的友情得以升华,相隔千里的两个灵魂遥相呼应并互相影响。也许正是重返家园的阿芬让秦燕在故乡安居,不再离开。
榴莲是连接生活碎片的黏合剂,也是推进叙事的重要线索,它不仅穿越空间也穿越时间。作为异域水果的榴莲对于片中大多数人都难得一见,它代表未来与未知,而当返回牡丹江的秦燕收到榴莲时,它却代表在香港那段百味陈杂、不足为外人道的过往。
榴莲既是幻想又是现实,它让生活在不同空间不同时间的生命相互交织,并折射出不同个体对幻想与现实的不同态度。
阿芬在信中说榴莲“吃的时候很臭,慢慢地又觉得很好吃”,表达了一个孩童对生活最真挚的感受;而阿芬的父亲见过世面,不甘于现状,所以骂妻子蠢,“不懂吃好东西”;阿芬的母亲随波逐流,不愿尝试,所以骂丈夫笨,“买了两个臭东西”。秦燕的父母凭借生命体验一语道破东南亚的榴莲不过是东北的臭豆腐,于是宁愿守着臭豆腐也不肯吃一口榴莲;秦燕的好友急迫地想知道未知世界,哪怕榴莲那么难看、难切,也要亲口尝一尝。秦燕遭遇过现实与幻想的双重洗礼,面对榴莲她更平静也更敏感,她将父母剩下的榴莲一口口吞下,甘苦自知。如果说榴莲是吃出来的一个悖论,那么人生就是活出来的一个悖论。
以前总喜欢戏剧性强、文艺腔重的电影,喜欢在编导浸透情感的笔触中感受大悲大喜,现在也开始试着欣赏用最真实的笔触描摹最底层人民生活的现实主义力作。表面上这样的影片无悲亦无喜,而细细体味才发现平淡背后是更浓烈的情感,更昂扬的精神,蕴含其中的情绪似乎要冲破沉滞的表象、饱满欲滴。有时候我甚至觉得尊重生活的本原质感,将情感与思索收敛于内,比雕琢生活、释放情感更需功力。
片中我最偏爱的两场戏都与榴莲有关。一场是阿芬瘸腿的爸爸买回榴莲与家人分享,却不知如何打开,好不容易打开了,家人又嫌它臭拒绝品尝。镜头在一旁静静地记录着这一切,音乐响起,甜蜜与辛酸从画面中缓缓渗出。幸福往往不是付出与接受的对等,而是一方想要奉献一切却不知对方渴望什么的错位。另一场是秦燕与好友分吃榴莲,一群青春不再却一事无成的人仍然对未来满怀希冀。爱人不见了,理想破灭了,窗外的烟花绚烂依旧。
榴莲饱含了导演对生活的透彻理解与无限宽容,他用榴莲勾勒出现实一种——它是丑陋的、棘手的、臭不可闻的,回味起来却又是香甜的。榴莲飘飘,飘过他乡与故园,飘过未来与过往,其中的苦涩与甘甜弥散于现实的空气中,又碰触到人世的冰冷,终于凝结成雪,飘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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