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nostalghia 来源:网易娱乐
我被贾樟柯这部新片细致的写实所吸引着,同时也触动了我对这个出生就注定了归属于她的民族的沉痛。
这部片子分为烟,酒,茶,糖四段,这些都是我们生活中最普通不过的物件,导演把握了这个时代这个民族许许多多甚至永远无法融合的元素,交织在这部电影里面,让我们觉得熟悉而又陌生,熟悉的感同身受,因为我们归属于这个民族,无论悲伤还是欢乐,那些元素都已经深深融入了我们的生活,根深蒂固,同时却又因为一种渐行渐远的失去而产生了陌生感,也许我们正在失去的,是那时间和地域都在改变的远方城市。
配乐是这部电影的主要元素之一。大俗即大雅,贾导用的是不同年代的流行乐来反映这一代所承载的爱与怕,流行歌曲在这部电影中被赋有了前所未有的人文气息。沉默的中年煤矿工人韩三明喜欢《好人一生平安》,把它当作自己的手机铃声。这早已过时的单音铃声却产生了如此强烈的时空感,把我们唤回了那个时代,那个好人的年代,每个人的心灵还是纯洁的,都还怀着美好的愿望,韩三明留恋于属于那个纯洁的时代的一切,他的走失16年的买卖婚姻的妻子,那个为这个宏伟工程而沉没在水底下的家园。面对这个新的世界,这个光怪陆离的众生像,他觉得无法理解无法融合而沉默寡言。
那个跑码头的“小马哥”喜欢《上海滩》,失去了家园的他游荡于码头,纠集一群兄弟,过着不安定的江湖生活,他也向往着那个更早的过去,成为一个像《上海滩》里一样的豪杰。两个同样想法单纯的人在一家小客栈相遇,无法无天的小青年和木讷的煤矿工人缔结了深厚的情谊,从而成为了这部片子的一条支线。小青年无法接受老矿工靠每天拆墙辛辛苦苦赚钱,他和一群兄弟以替人打架过活,认为自己是潇洒的。可是最后倒下了的砖墙废墟中发现了他的身体,这个曾经不安的身体,这是他为自己向往的这种不安生活所付出的代价。当载着他尸体的船缓缓的离开他曾经归属的码头时,我们看不见破旧被单包裹着的他是怎样的表情,只有《上海滩》的主题曲回响在浑浊激荡的江水上,让我们想起他生前的事迹。虽然只是一起斗殴事件的结果,却模仿了荆轲“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的悲壮意境。也许这样的场景有些戏谑,却真正让人们为这个生前也曾胸怀豪杰志向的小人物之死感到揪心的疼痛,为无数这一个中的其中一个,或者说为我们身体中密不可分的那部分的被揶揄和焚毁而疼痛。
赵涛寻找丈夫,来到了长江边上。夜晚的江畔,露天舞池放着男声的《哭沙》:“谁能烘干我这颗潮湿的心 泪眼问花, 总是错过花期。 走遍万水千山, 失去的偏偏是心中的橄榄树……”,黑夜里双双起舞的男女,他们的生活正在悄悄发生了变化,人们一面议论着来自厦门的女人和新任老总的不正当关系,一面坦然不坦然地接受着生活的变化,这一切,就像那首歌的曲调一样潮湿而又暧昧,悲伤而又奢靡。第一次体会到流行乐原来有如此和时代密不可分的关系,还是这部电影。长江上,一个神态和年龄太不符合的少年高声唱起了从网络流行到大街小巷的《老鼠爱大米》,《两只蝴蝶》,这些曾经在商场不绝于耳的歌曲,让我觉得肤浅矫情,可是当那个黝黑的少年站在船头,面无表情的拖出长长的旋律,突然觉得可笑但是悲凉,这是一个把一切都平板化表面化的时代,我为我们这如此真切的不合时宜的轻薄戏谑和被摧毁不再的爱所失落不已。
尽管我对大多数流行歌曲没有倾向,但是却不得不承认它所反映出的时代性,特别是这部电影所籍以表达的。曾经在书本里读到这样的话:“一代人的标志是时尚,但历史的内容不仅是服装和行话。一个时代的人们不是担负起属于他们时代变革的重负,便是在它的压力之下死于荒野。”一切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变化就意味着有所选择有所放弃,有些路永远不会有人去走,那些路终将被湮没,长满荆棘。
韩三明最后找到了妻子,他决定回到家乡,继续做一个矿工,赚钱以赎回他的妻子,在几个一同拆墙的工友给他办的送别会上,几个汉子端起了用瓶盖,陶碗代替的各式各样的酒杯为他饯行,那洪亮的声音,坚实的背部。真是难得令人感动的温暖场景,我想这些赤裸着的黝黑的肩膀,这些质朴善良的好人们,真的能承载起我们民族那悠远的沉重吗,能承载起我们时代变革的重负吗? 如果不是他们承担,那么还有谁能承担呢?我们,抑或其他。一群工友听说煤矿“一天能挣200”,纷纷说着要随韩三明下矿井,然而听说煤矿常常发生的事故之后,一下子安静了下来,这些一群故土被淹没在水下无家可归的人们,他们所感受到的沉痛,不正是这个民族最深切的沉痛吗?眺望家园,然而家园何处,我们无家可归,处处透露着不安的信息,也许,暴雨将临,一场变化将要展开。
赵涛扮演的沈红在找到丈夫之后,终于失去了等待的信念,她明白一切无法挽回,于是失望的决定离婚,这是电影的另一条平行的线索。和韩三明的故事不同的是,这是一个相反的结局。载着她离去的游轮行驶在长江峡谷之间的时候,导游大声朗诵李白的诗句“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两岸猿声啼不尽,轻舟已过万重山。”那旷荡的山水,是我们曾经自豪的风景,可是我们生活的,却是在一个贫瘠而又荒芜的情感世界里。但希望依然是存在的,所有人都在关注着这场变化,所有的人都加入到这场变化中来,谁也无法置身于外。
《三峡好人》是一部精致的电影,它的细微正和我的内心深处的一弦一柱都产生了共鸣,这一种和自己无法割舍的民族息息相关的情愫让我心口感到隐隐的沉痛,这一次我意识到了自己的民族,还有着没有愈合的伤痕,还有那么多的人,包括自己,都要承载这沉重的伤痕。他们——这些承载了伟大变革留下的沉重的人——其实都很善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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