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卫西谛
如果你还记得《薄荷糖》里金永浩妻子的祷告,以及《绿洲》里洪都奔出警察局呼喊“原谅这个迷途的羔羊吧”时的情景的话,那么或许对李沧东在时隔数年的文化部长生涯之后去拍摄一部《密阳》就并不奇怪了。和李沧东在他的“绿色时期”的作品(《绿鱼》、《薄荷糖》、《绿洲》)不同——他的前三部作品谈论的是“人和社会”的关系,谈论的是韩国在现代化进程中,都市转化为荒漠,人如何则变得孤独、边缘化、或者麻木;而《密阳》谈论的则是“人和上帝”的关系(我的理解是他的前三部作品是关于“现实世界”的,后这部新片是关于“精神世界”的)。所以,虽然《密阳》中的申爱(全度妍)的故事就像《绿洲》洪都和恭洙的故事一样,依然是一个寓言,但这个寓言不被放置在写实的社会环境中。“密阳”虽然是故事的发生地,但这个发生地实际存在的意义,在影片中并不大大于它的汉语名称的意义——“秘密的阳光”。密阳小城里的人事只充当一个背景,男性主角宗灿(宋康昊)也只是一个陪衬而已。
《密阳》所有的戏密集在申爱身上,她似乎载荷着世人所遭遇的最大不幸和痛苦,丈夫出车祸离世,她背弃自己的家庭孤身带着儿子来到丈夫的家乡密阳,来到一个从未去过的地方生活。因为太想融入这里,申爱耍了小小的手段,却意外地害死了自己的孩子。就在临近崩溃的边缘之时,她在邻人的指引下信奉了上帝,开始相信世上每件事情,上帝都有祂的道理,“每一束阳光都有它的意义”。自认为得到重生之后,申爱去监狱想要原谅杀死儿子的凶手,带去上帝的爱。她没有想到的是这个凶手竟在入狱后已经信奉了上帝,每天以泪忏悔,自称已经得到了上帝的原谅。这是《密阳》剧情转折的关键所在,是核心,这个宽恕的主题很像达内兄弟的作品《儿子》,一个父亲如何原谅杀死自己儿子的凶手。但在达内兄弟那里,这种宽恕作为人性中最伟大的道德,在生活中自然迸发;而在《密阳》中,这种宽恕需要经过了苦苦的挣扎和考验才能得以释然。李沧东否认这是一部宗教电影,实际上《密阳》也不是,它更多强调人如何面对内在的痛苦,而没有探讨基督教的任何问题(也没有反基督教的倾向)。
申爱曾把和上帝的关系,看作是“恋爱”,她沉浸在幸福之中,并想把这种幸福传递给每个人,包括自己仇恨的罪犯。但如果是种“恋爱”的关系,就容不下“第三者”,申爱显然并不能立即理解“神爱世人”的真正意味。当她发现上帝已经先于她原谅了那个罪人,她完全崩溃了,她想要传递的爱、上帝的恩宠,立即失去了意义。于是上帝成为背叛者,她成为报复上帝的女人。在一系列疯狂而神经质地破坏行动之后,申爱无意识地割破了手腕,不得不向路人发出“救救我”的喊声(如同迷途的羔羊)。在《密阳》的最后,申爱出院回家,她在剪发时遇见了凶手的女儿,尽力正常地和她交谈,似乎是忍受不了自己的平和,剪到一半她奔逃而去。在回家前申爱看到原先讥讽她多事的邻人,这时已经按照她的意见,重新装修了店面,使得原本阳光照不进来的地方显得格外亮敞。上帝虽然最终没有在天空出现,但这两场小小的戏,让我们相信阳光照进了现实,在生命的每个角落里。李沧东把最后一个镜头定格在一个不太美的地方,一个日常被人忽略、厌恶的肮脏角落,但是当申爱剪去的头发飘落、随风吹到那里时,那个角落也显得如此明亮。
我不得不复述一些剧情,因为李沧东首先是一位作家,然后才是一位导演,所以他在电影中使用的故事,往往就是他想表达的全部。所以他在讲述某个个体的寓言时,并不像金基德那样抽象,他不需要不借助隐喻和符号,也不需要借助象征性画面。或许是因为《密阳》的主题之于前面两部成功的作品更拔高、更内在一些,剧作上的难度加大,我个人觉得影片主要的缺陷大概在于前后的不平衡。前半部分铺垫为了强调生活化而显得有些冗长,后半部分则有些突然、尤其结尾处稍显仓促。原先紧密的时间流突然产生一种断裂感。节奏上的尽管不一致并不破坏电影的整体性,但毕竟没有《薄荷糖》那般精巧工整;也不如《绿洲》那样完整浑圆。不过应该肯定的是,《密阳》和之前李沧东的作品一样,令人观罢有意犹未尽的感动,这次的感动不具有《薄荷糖》那样刺痛般的强烈,也不给人以《绿洲》最后那样过度温暖的期望,而是显得平静而绵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