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傍晚，下班时间，他都会到四马路的“一品香”坐一会儿。那可是上海滩最知名的西餐厅。选个临窗的位子，看夕阳远远照过来，看马路上人来人往，感受世事的匆忙与苍凉。
还是傍晚，夕阳从楼房间照过来，身上暖暖的。他正望着远方，一个素衣女子从窗前飘然而过。他不由一愣，急忙探出头，人早已不见踪影。黯然转回身，那素衣女子却已坐在对面的窗边。
两次都未看到她的正面。一次是侧影，一次是背影。可那一袭素雅，一袭婉约，已让他为之倾倒，为之着迷。他感觉，这就是他要找的人。
他没有直接走上去，他怕自己的冒失坏了这一段美好。他就静静地看着，看着她优雅的一举一动，看着她飘然离去。他终于看到她的正面，用古话来形容：颜如玉。明月光。
经过多方打听，终于知道她的底细，原来是四马路的第一青楼女子。她的出名不仅因为她的绝代姿色，更与她被富翁包养有关。
他一遍遍在内心掂量自己的分量。一个是落魄文人，在英国人的书馆翻译书籍，卖文为生。一个是丝绸大王，腰缠万贯，无数名媛希望与其有染。
他没有他有钱有势，但他相信，他比他爱她，而爱不会被拒绝。他相信，她就是他要找的另一半。更相信，一半不会拒绝另一半。他一直认为，人世间有真情真爱，只是有人可能没遇到，有人遇到没有珍惜。
他不是个优柔的人，决定的事就去做。还是四马路，还是一品香，还是落日黄昏，还是行人如织。不一样的是，他在等一个人，等他的另一半。他相信她会来。
一天。两天。三天。一周后，那一袭素衣又从窗前飘过。这一次，他没有错过，他们没有错过，他礼貌性的走上前去。事情的发展证明他是对的，他们相谈甚欢，相见恨晚。他们相约，每周一次，在一品香，在黄昏的四马路。
天佑有情人。一年后，丝绸大亨破产，他们如愿地走到一起。日子像露一样晶莹，像电一样光亮。一个卖字文人，一个青楼女子。每日在一起吟诗作画，琴瑟和鸣，歌舞升平，有时也会谈情说爱。
以后我老了怎么办？
我又不是喜欢你年青，而是喜欢年青后面的你。要是喜欢年青，永远会有更年青的。
以后我丑了怎么办？
相由心生。只要喜欢，怎么看都美，情人眼里出西施。如果不喜欢，美丑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以后分开了怎么办？
为什么要分开？一半会不要另一半吗，一半能离开另一半吗？
人家说的是小小的离别？
那可能。人要工作啊，要出行啊，总不能天天腻在一起。
你在外面会怎样？
俺在外面就把你的心揣在怀里，走哪儿都带着，走哪儿俺俩都一起。你也把俺带着，想的时候，就和俺说说话……
幸福的日子总是短暂。他们相守不到一年，太平军打到上海。为了保住他们的一世姻缘，他写密函给李秀成，劝他先打曾国藩的安庆，暂缓进攻上海。
此信当然未被采纳，太平军也没有打进上海。在“洋枪队”的帮助下，合肥人李鸿章大败太平军。他的密信被缴获，李鸿章以“通贼”罪缉拿他。他连夜逃亡香港。
临走时，他忘了一件事，没有把她带走。这是他一生的遗憾。他后来一直想，一个人逃命，两个人受苦，哪个更好一点。如果人生再来一次，他又会怎样。可人生没有如果，每个人的人生都只有一次，每天也都只有一次。留给他的只有后悔和等待。他在等待时机。
这一等就是22年。22年，历史一个短暂瞬间，对于每个人却是如此漫长。22年，他由一个青年走向暮年，由一个落魄文人变为洋务人才、名扬海内外的政论家，由一个通缉犯变为清政府特赦的“长毛状元”。22年以后，他终于又回到上海滩。
他到处打听她的下落，就像当年一样。不断有坏消息传来，她因他入狱，她受尽凌辱，她6年后出狱，却又不知所踪。
他一直相信她没有死，相信她还在某一个地方等他。因为他没有死，他一直在想她，念她，也感受她的想念。一半永远不会丢掉另一半。他一遍遍在内心呼唤那个名字，同时动用各种现实关系。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在一个破旧的街巷找到了她。
她就像秋天的一片叶子，枯萎瘦弱，可当年的色泽和纹路还在，那一袭素雅还在。他注意到见面时，她眼中闪过的一丝亮光。可她抵死不愿相认。第二天再去，早已不见踪影，彻底消失在人群中。就像一滴水消失在水中。
他再也没有找到她。只是一直想着她，念着她。他膝下无子，有人劝他再娶，他一口回绝。人一辈子可以娶很多次，但真爱只能有一次。而每娶一次，离真爱都远一步，表面看起来风光风光，内心里却愈加忧伤沉重。他不愿丢掉当初，不愿丢掉自己，他带着他俩的爱一起生活。
随着年岁的增大，暮色的临近，他的思念也越来越切。他逐渐放掉手里的一切工作，放掉一切应酬，关起门开始写他俩的小说。男主人公叫王韬，女主人公叫陆小芬，一个青楼女子，他今生的颜如玉，今世的明月光。
（主人公原型：王韬，1828年11月10日－1897年5月24日，中国近代著名思想家，江苏苏州府甫里村（今甪直镇）人。他是第一位翻译《圣经》的中国人；是第一家华文报《循环日报》的创办人；第一家华商出版社中华印务总局的创始人；还是第一个登上英国牛津大学讲坛的中国人；第一个在报纸上发表连载小说的人；被林语堂称为“中国新闻报纸之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