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一一 来源:本站论坛
像爱费佳一样爱小津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全名是费奥多尔·米哈依洛维奇·陀思妥耶夫斯基,他的太太满怀爱意的称呼他为“费佳”。然而喜欢他的读者绝少这么称呼他,可能因为叫出那么一长串名字更能表达敬意吧,我也喜欢听到老派知识分子用和我们不大一样略带起伏的声调念他的名,喜欢《饮食男女》里那个在快餐店门口等爱的少年带点文艺腔说他在读的是杜斯妥也。
小津的全名是小津安二郎,在大陆,喜爱他的观众们亲切的称呼他为“小津”。热爱小津的观众太多了,至少数量多到足够使顾铮先生发在《书城》上的文章没有激烈到完全不顾及这些人情感的地步。
前两天,偶然发现他们身上有那么多的巧合,虽然这种找巧合的行为足够无聊。
陀思妥耶夫斯基生于1821年,逝于1881年,享年60岁;小津生于1903年,逝于1963年,享年也是60岁。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中总能看见儿童,他的绝大多数人物都是比较年轻的、刚刚成形的人;小津的电影充满有趣的小男孩,他们的天真、活泼是成人世界的空白。
陀思妥耶夫斯基要把我们引向的,至少是生命的寂静;小津不论技法上的空镜头、长时间静物凝注,还是内核的人物生存状态,都是在静观,让我们体会生之悠悠。
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少年》中第一次触及“偶合家庭”的主题,在《卡拉玛佐夫兄弟》中,“偶合家庭”崩溃;小津始终在关注家庭,他最著名的《东京物语》在缓慢进程中描述了大家庭的瓦解。“偶合家庭”和大家庭中家庭成员的关系都不是那么密切。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始终都有酒馆,酒馆之于他是彼得堡式“欧洲”和“俄国深处”的痕迹,是小说中人进行重要、神秘和热烈谈话的地方;小津的电影最常见的镜头就是几个人在酒馆喝酒,酒馆中从来不是家庭话题展开的地方。(说到酒,我们见过小津的人物喝三得利啤酒、尊尼获加威士忌、轩尼诗VSOP,独没有见过他们喝伏特加。或许日本的清淡和俄国的浓烈终究是不相容的吧,就像这个比较,找出再多共通点也无法避免它的无意义。)
陀思妥耶夫斯基以深入人类灵魂深层精神深渊的勇气,残酷的刻画人心,最终带给我们精神的温暖;小津以暖的底色残酷展示生的绝望,虽然我们都更愿意记住初看的幸福和温暖。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时代,“斯拉夫派”与“改革派”激烈论争,俄国社会面临大转型,信仰的缺失成为俄国人的悲剧;小津的时代,日本战败的悲哀渗到了骨头里同时,可口可乐的“红”伴随现代化一起进入小津镜头中的日本,帝国的不再成为日本人的悲剧。
陀思妥耶夫斯基出生在彼得堡,这座反自然的、预先设想的、没有肉没有血和有肉有血幽灵的诚实,首先是他的城市,他也首先是这座城市的艺术家;小津出生在东京,这座城市在小津的时代已经找不到文德斯感慨的安静了,但小津向我们展示了一个安静的东京在现代化过程中经历的变化。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故事延续着,《罪与罚》拉斯柯尔尼柯夫最后的状态恰是《白痴》一开头梅什金公爵所处的基督徒的最佳状态,《白痴》的结尾又成为《永恒的丈夫》的主题;小津的故事也延续着,叫周吉的父亲嫁出去了叫纪子的女儿,又在另一部电影中继续演绎他们另一段故事。
陀思妥耶夫斯基怀疑理性和现代性,审视知识分子内心这一现代性产物,同时,他也被认为什最具现代性的作家之一;小津的电影和煦而另人绝望,整体性不再的绝望恰应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对现代性的看法:“人性被侮辱和损害后,在沉默和压抑中湮灭”。
陀思妥耶夫斯基常常让人想到托尔斯泰,托尔斯泰一生都因文学而羞愧,陀思妥耶夫斯基一直在以文学的本来面目来感受文学,近些年来在文学经典的“封神榜” 上,陀思妥耶夫斯基星在上升而托尔斯泰星在下沉;小津常常被拿来和黑泽对比,激昂的黑泽不是谁都看得明而平淡的小津没有任何门槛,小津被西方认识以来在电影史上的排名一直在上升且在黑泽前面。
说了这么多,其实最想说的相似处只有一个,如果没有这个也不会留意到其它——陀思妥耶夫斯基坚定的反犹,小津坚定的不为二战忏悔。
陀思妥耶夫斯基为什么反犹这个令人痛苦的问题,很多陀思妥耶夫斯基专家和十九世纪俄国知识分子史研究者一直以来都在苦苦寻求答案,一直没有找到答案。
烈昂尼德·茨普金在《巴登夏日》写道:“我很奇怪,在自己的小说对人类的苦难极其敏感的一个人,为那些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人孜孜不倦地鸣不平的一个人,热情地捍卫地球上所有人生命并为每一片树叶和每一根小草神情地歌唱赞美诗的一个人,却不为被压迫了几千年的民族说一句公道话……他根本不称犹太人是一个’民族 ’,而称他们是一个‘部落’……而我恰恰就是属于这个‘部落’,我的很多朋友——常常跟我在一起讨论俄罗斯文学问题的人们,他们也属于这个‘部落’”。
然而,这并没有妨碍犹太人喜爱陀思妥耶夫斯基。茨普金所能提出的最好的解释是:因为犹太人热爱伟大的俄罗斯文学。其实,茨普金不需要解释的,他在小说中传递出的对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爱就是最好的答案。爱陀思妥耶夫斯基,就是爱文学。
因为喜欢陀思妥耶夫斯基而去读《巴登夏日》,读完,我终于为一直以来难以面对的那一部分小津释然了。一个犹太人可以因为文学而热爱反犹的陀思妥耶夫斯基,我们为什么不能因为电影而热爱不忏悔的小津呢?回想起从前,总觉得问题可以搁置但情感无法疏通,再到今天,看到茨普金那么热爱陀思妥耶夫斯基,讲小津的老师这么热爱小津,我想,较之质疑作者我更应该质疑的是自己有多爱吧。
还是挺欣慰,在小津生日前对小津释怀。因为文学因为电影,我们还是在被引导着站在温暖处理解一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