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的冬天来得很准时,仿佛它只遵从二十四节气的命令,“立冬”一到,它便要完全冷却下来。不久前的那场雨夹雪,在人们纷纷晒图之后,已然在地面上划得毫无踪迹,只剩下某些花坛里残留着集雪而成的冰垛子,被小孩当成雪白的敌人狠狠地踢着。
而就在这时,《山河故人》上映了,且首周票房超了2000万。这在商业片动辄过亿甚至过十亿的2015年,这样的票房是少得可怜的。即便如此,它仍”超过了贾樟柯此前所有影片的票房之和”,这句半带调侃的话,听起来又滑稽,又心酸。这便是文艺片在目下中国的现状,多年前那句“追逐黄金的时代,谁来关心好人”在今天的现状仍然是“谁来关心故人”?然而科长却说“2000万票房便是我们的动力”。谈一部文艺片时谈票房,是不是很俗呢?甚或说,是不是招惹“仇视文艺”份子的嘲弄呢?然而不得不谈,因为这对贡献了这2000万的观众太重要了,要知道:
没有谁是一个孤岛。只要生活在社会中,注定是需要共鸣的。曲高和寡,钟子期只能有一个俞伯牙,但是至少《山河故人》,我们还有2000多万的票房啊。
一直觉得,贾樟柯在《故乡三部曲》之后一直在走下坡路,《三峡好人》的威尼斯获奖,也不能说服我他走出了一个新的高峰。而今年,《山河故人》来了,像是努力赶上《小武》《站台》般,又给出了一段1990年代的故事,又走回山西汾阳,又走到那些迪厅热舞的岁月。经典的一再演绎,其实难以演绎出新的高度,但经典的一再演绎,却让那个属于贾樟柯的符号系统更为丰富也更为牢固。
旧情难舍
不知贾樟柯在走出山西前经历了些什么,他的作品始终走不出自己对“山西1990”的情感。在他以往的作品里,山西话、港台歌曲、舞厅、广播、煤矿工人,甚或文工团或剧团,那些狭促脏乱的砖房,一再地重复出现,好像年轻时那段搁在心头的日光,足以让他回味一辈子。而无疑,他确实用自己对这一段时空的一再描摹,说服了我们“这是多么美丽的过”啊!于是,我也爱上了贾樟柯的山西符号体系,甚至爱上了那位看起来有些丑却一再被当成小镇美丽姑娘刻画的赵涛。而这一切,若缺乏自然光、同期声,一切粗粝得像90年代露天电影质感的东西,又缺乏了许多的韵味。韩三明犹在。
或许我电影院看一段贾樟柯,就是看一段“山西1990”吧,如同一个嗜辣的人,要搓一顿麻辣火锅才得劲。
超现实
在硕士阶段帮导师做项目的时候,写过一章关于贾樟柯的书,那时候对他作品做了系统的研究,也看了许多关于他的书。因为其镜像体系与巴赞长镜头理论的联系,甚至与意大利新现实主义在美学理念上的相似,我把那一章命名为“底层视角下的‘新现实主义’”,大费笔墨地写了他电影的长镜头、自然光、同期录音、方言、非职业演员;不过那时候,也强调了贾樟柯自身的“浪漫色彩”,如他对流行元素——公共场所(如歌舞厅、发廊、影院),流行歌曲,电视媒体的热衷。
直到《三峡好人》之后,贾樟柯开始在电影里增添一种意味了。一种用“诡异、荒诞、超现实”都难以言尽的意味。那便是,赵红在露台晾衣服时,背后那架突然如火箭起飞的建筑,是的,那架建筑;那出现在天边的UFO;那在残楼间进行的一场无人欣赏的走钢丝表演。这才是《三峡好人》最为隐蔽却也最为重要的思想意味。他寻找到了这番轰轰烈烈的“现代化”对传统文化近乎残忍的割裂、对精神家园近乎不留余地的摧毁,那拆迁中的废墟,才是那群被迫迁离的人的精神状态。而于我们这群“冷眼旁观”的人看来,这几个怪诞的细节,如同电脑中出现的“bug”,如同黑客帝国中先知烹饪的“cookie”,在一个连续的、和谐的系统中出现某种断裂和违和。如同在一方密积的布中给你留出一丝空隙,让你窥见布后面的世界。
然后,来到了《山河故人》。这或许是贾樟柯在构造另外三部曲吧,从好人到故人,发现了这两者的呼应。电影里,在沈涛决定给梁子送喜帖的时候,一架农用飞机轰鸣而来,撞在沈涛眼前的农地上。声音虽轰响,可是在沈涛的眼前却如同一幅与她无关的图景一样,仿佛拉开的一个银幕上的演示。在这里,不免想到《西北偏北》里那一段引为经典的玉米地上的飞机谋杀,在空旷的地面上、耀眼的日光下,一架有着杀人目标的轰鸣飞机,营造的惊悚效果丝毫不亚于黑暗中亮出闪着冷光的利刃。《山河故人》中,这样一架飞机虽不为营造恐惧而来,而谁说它不让人恐惧呢?要知道,沈涛的这一次选择,已经踏出了她孤独一生的第一步。接续着的叙事中,这架飞机除了在广播中被说明为播种飞机,并再无关于它的任何报道。这一超现实场景,就这样忽闪而过。
从失落到孤独
《故乡三部曲》到《三峡好人》,我们看到的是人物的期盼、挣扎与最终黯淡失落。而《山河故人》中,却满满的都是孤独。从第二段开始,每个人都已经散落为一个个原子,疏离得偶尔的相遇相处,也只不过是为了告别。梁子回来了,而晋生却是早已远走的,沈涛与梁子的见面,不过也是死别罢了。沈涛送父亲坐火车,而接回来的却是他的尸体;让到乐回来祭奠姥爷,也看不到晋生的出现,一家三口的画面,是谁也再看不到的了。
想起早前的《聂隐娘》被侯孝贤拍得那样孤独,我在想,难道孤独是2015年的主题吗?或许属于中国的现代主义时期真的到来了,而这些艺术家,不过是敏感地嗅到了这阵开始要在都市中蔓延开来的瘟疫。孤独,比之跟不上潮流的失落,才是当下这个10年,甚至接下来几十年上百年的主题吧?
如果说此前的人物,如小武、赵小桃、斌斌,都是被时代抛弃的失落者,跟不上那快速发展的时代步伐;那么在《山河故人》中,那种阵痛已然过了,晋生和沈涛,便已成功地成为了“高端人士”。沈涛在2014年,有着豪华的住宅和自己的公司,而晋生却已身在“摩登城市”上海,做着风投,盘算着自己与儿子的出国。
沈涛选择了晋生,选择了富有的生活,便也选择了自己一生的孤独;晋生选择了上海,选择了做更高端的人士,便也选择了自己海外终老的命运;那个被抛弃而选择背井离乡的梁子,以自己笨拙的方式求生存的梁子,却也用自己的生命做了别人的垫脚石。
科技
贾樟柯电影中,不论建筑、人物、语言、屋内摆设,无不透着浓浓的乡土气。可是,比之以往的乡土电影,差异却是巨大。贾樟柯对科技产品其实很敏感,而且科技元素在他的电影里总能刷出一种别人表现不出来的异物感与符号感。
三个片段,画幅从4:3到16:9,再到2.39:1,刻意而为之标杆每个时代的电影技术特征,会让人觉得挺有一股初入行学生的稚气。但是,这种对由科学技术主导的时代变化,其实正是割裂人物情感与命运的刀子。沈涛的生命,更是被恶狠狠地撕扯成了三段碎片,由年轻时的青春欢畅,走向了中年的冷清悲痛,再到老年时对命运已是木然。
不知是电影的刻意而为,还是因为某些影院放映的技术因素,电影中多处出现了影像被拉伸、虚化而出现的含糊感,好像没有过胶的老照片晕开来了一样。那个时刻,忽然觉得画面里的人被压缩在时间的空隙里,更不知被抛离到宇宙的某个空间。其实我想到了《2001太空漫游》,最终那一段,鲍曼在狭长而五彩斑斓的夹道中穿过,那种巨大的摩擦感让人感到艰辛而窒息。
除了以往喜欢用到的舞厅、音响、广播,贾樟柯开始运用了苹果手机。如果在别的电影中看到刻意被喧嚷出来的iPhone,我会觉得是植入广告。但在贾樟柯的电影里,iPhone就是iPhone,就是2014年被中国人追崇到泛滥的手机奢侈品,你此刻觉得稀松平常的,或许10年之后你会将当年大家对iPhone6的追逐视为奇观。
接着,iPad、智能监控系统、透明手机等等,每一个科技产品在贾樟柯电影中的出现,都是一次轻轻的敲打,迫不及待地告诉你这个东西的出现意味着什么。
未来世界与海外景观
贾樟柯居然开始构想未来世界。他确实对时间极为敏感,在“故乡三部曲”中,看似无意地缝接了1979年到2002年的历史,到《三峡好人》《天注定》开始讲述当下,到《山河故人》时,1999年作为电影的开头,到15年后的当下,十几年的时间跨度已不足酝酿他想追问的情感变化,他于是将触角伸向了10年后。
在拍第三段时,让人想起了北欧三国的荒凉,想起了德克萨斯州的空旷,想起了新浪潮时期冷静而有实验性质的影像。
空间上,他伸向了海外。或许一个籍贯山西的人,会走向海外是比较少见的,至少在贾樟柯成长的岁月里,他应该接触不到山西归侨。这点和闽粤沿海地区大不一样。而当山西人也开始“出海”的时候,这便已经是一个中国的普遍现象了。
那个住着海景房上着汉语班的男生,同时也送着外卖;那个要离婚的老太,被丈夫要求平分水电费;而这两人甚至睡到了一张床上。有人口口声声说贾樟柯向外国人贩卖中国元素,其实为何不说这里是向中国人贩卖西方元素呢?这一项项,哪个不是中国人眼中的奇观?
有了未来,那未来是什么?
未来的主题,就是孤独。
每个人都开始因为追求自我,而把自己于出生时牵连在身的条条脉带生生隔断。
这也是大都市里的每一个北漂的内心世界吧,在这北京飘雪的季节。
赵涛在2025年的荒废工地上跳起来年轻时的迪厅舞,白雪依旧是白色的,工地依旧是荒废的,只是人已然老得让人不忍看了。
想起《白日焰火》里最终廖凡也来了这么一段。
我们舞蹈,只是因为那个舞蹈与我们的生命有关,而与谁看、谁知道没有一点关系。那个时刻是属于涛的,她愿意这么舞着,就让她这么舞着。那是她一个人的旷野,一个人的飘雪。
作者嗜热链球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