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bcbulang

终于等来了《色戒》的港三版本，如饥似渴看完，又赶着读了张爱玲的原著短篇。意外的是，电影比想象中的要差一点，小说又比想象中的要好一点。

我并不喜欢张爱玲的小说，嫌她骨子里的冰冷和厌世。《色戒》虽然也让人感受不到几丝暖意，但其技巧的炉火纯青，正如电影中的“鸽子蛋”一般，质地坚硬、瘦骨铿锵、光芒四射，几有不可增删一字的感觉。

要把这短短的十来页短篇扩充为一部饱满的剧情长片，难度可想而知。但李安是何人？华语影坛唯一可称得上“学贯中西”的电影人，在东西方文化间游刃有余，既能把握民国时期的中国世俗风情，又能在大背景下摹画出人性的复杂幽微，由他来改编这部小说，正可谓是姓何的嫁给姓郑的，正合适。

何况《色戒》涉及汉奸之爱，正是非常敏感的题材，而李安一向善于太极推手，用复杂的戏剧冲突掩盖不为世俗所容的道德主题。李安外表虽文质彬彬、温柔敦厚，像是深得传统儒家精神的修身君子，骨子里却盛开着一朵反传统和反秩序的叛逆之花：《喜宴》的同性恋题材不必说了；之后的《饮食男女》通篇细水长流，末尾的忘年恋如异峰突起；《冰雪暴》的美国中产阶级换妻游戏；《卧虎藏龙》结局玉娇龙断然跳崖；到《断背山》，这部我眼里的李安巅峰之作，虽然说的是“人人心里都有一个向往却失落的世界”，但包装在外的，毕竟还是一个西部牛仔同性恋故事。

以原著剧本的出色创意，加上李安的功力，还有因刚获奥斯卡大奖所获得的几乎可以任其为所欲为的“权力”，《色戒》应该是一部非常完美的电影。很可惜，现在的成品虽然可以说是上佳之作，但跟经典还有一段距离。

李安在电影里做的是加法，把张爱玲语焉不详的段落，扩展成能为观众接受的较具逻辑性的情节，最突出的一段，是王佳芝一伙色诱易先生的设局。电影里交代，王佳芝通过邝裕民老乡的关系，先借载车之机接近易太太，然后再深入易家，找老易的茬。但是这种借口未免太轻便了，我很难想象，凭几个几乎没有多少社会经验的幼稚大学生，居然能够如此轻易地瞒过几位人精，而让王佳芝一下子成为易家的核心分子之一（住进了易家），这明显不合常理。

王佳芝只是一个初来乍到香港的普通大学生，却能随口说出香港哪个地方有最好的裁缝，最时新的店子，面对牌桌上貌似漫不经心的盘问，应答如流，好像她的身份真的是一个贵妇人。如此我们渐渐发现，本来好象是儿戏一般的杀人计划，到最后竟然差一点接近了成功的边缘——如果汪精卫的特务头子只是这样的水平，难怪他倒台得那么快。

抛开剧情上的漏洞不谈，李安的加法，某种意义上也削弱了人性的复杂暧昧。最让我不满的一场戏，是王佳芝在地下据点对老吴的失控呐喊。

事实上，《色戒》最有趣、最耐人琢磨的一点，就是王佳芝接近易先生、并在最后放走他的心理动机。是因为真的情难自抑爱上了易先生？是沉迷于钻戒光彩的虚荣？是疯狂性爱的诱惑？是对邝裕民一伙的报复？是一刹那间的感动和晕眩？还是血液中流动的叛逆因子？似乎都说得通。李安在这点上的分寸把握得极佳，但是王佳芝失控呐喊一段，让人物变成导演和编剧的喉舌，直接影响了阐释的丰富多义性——要注意到，当王佳芝化身麦夫人之后，她就再也没向谁吐露过心声，与易先生的对话由此才产生了亦真亦假的绝妙效果。这一段的直白，却让这个人物的迷人大打折扣。

在观看《色戒》之前，我最期待的还不是剧情和表演，而是希望李安能够借电影还原一个原汁原味、纤毫毕现的民国。让从来没有经历过那个年代的我们，感受一次银幕上活色生香的民国氛围和一段已经淹没在过往烟云中的历史风情，如同我们在小津安二郎的电影中感受战后新兴的日本，在胡金铨的电影中感受旧时的江湖一样。很遗憾，除了少数几个地方（如易先生的书房），整个片子的场景布置给我的感觉偏于粗陋，尽管李安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但是形势比人强，太多的古物消灭在一次又一次的革命和建设中，让人扼腕。

说到《色戒》，大概很难略过三段著名的床戏，除了第一场大玩SM借以传达易先生内心的暴虐，我觉得还是带点噱头的味道，尤其是第二段花样百出的体位和姿势。其实全片让我印象最深的床戏，反而是王佳芝和嫖妓同学初试云雨后第二天的对话——“你今天好像有点反应。”“我不想和你讨论这个问题。”——妙不可言。

梁朝伟的演技毋庸置疑，他在《色戒》里奉献的表演，摆脱了近年来一贯的小开样，是除三年前《2046》之外的最佳表现。尤其是在日本酒馆中倾听“天涯歌女”一段，把人物凄凉、绝望又无谓的心情表达得淋漓尽致。同是天涯沦落人，这也是全片最感人的一场戏，深谙世情的李安在此拿捏到位——他让汤唯清唱，换成其他的俗手导演，肯定要上配乐，狠狠煽一把情。

老梁演得虽好，那一口蹩脚的普通话台词却让人替他着急。倒也不是标准与否的问题，而是咬字吐词缺乏节奏和力道，典型的一场戏如审讯完犯人后在车上对王佳芝的发泄，表情到位了，但吐出一大串台词时的语气并不自然，难以表达话语中的暴力因素。

汤唯的整体表现非常出色，但是在麻将桌上和老辣的陈冲一比，还是显得生涩了一点。顺便一说，麻将桌上另两位搭档的太太，演得实在太过火，恨不得在每次镜头拍到自己的时候换一个表情，我理解你们想表达搓麻时表面上波澜不惊私底下暗潮汹涌勾心斗角的情绪，但是没必要演得这么夸张吧？过犹不及，瞧人家陈冲大姐，气定神闲一切尽在不言中，得学。

说到这里，好像鸡蛋里面挑骨头的味道越发浓厚，其实也是爱之越深痛之越切。忽然想起杨德昌导演曾经动过拍《色戒》的念头，还打算邀请林青霞扮演王佳芝，决绝残酷、干净利落的杨德昌可能比李安更适合《色戒》，林青霞的魅力华人女星无出其右，加上老一点的秦汉（曾在刘镇伟的《花旗少林》里出演一位大陆公安，很神奇地带点汉奸易先生的神韵，当然，他过于俊美了），这绝对是一个旷世的组合。

我很想看看这部未出世的《色戒》是个什么样子，遗憾的是，杨导已经驾鹤西去，这终究也只能是一场空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