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潘金莲是《金瓶梅》中第一个悲剧人物,而李瓶儿无疑问是应该属第二号了。本书作者把她的名字,列为书名的第二字,虽然对她难免有所谴责,可是字里行间,也露出了同情的口吻。我们说潘金莲的悲剧是时代的,是社会的,是出身环境的;她呢,却在这总的力量支配之下,因色、因财、因子嗣而牺牲,是更具体,更显而易见了。所谓“色”,由于女性玩弄。所谓“财”,由于豪势掠夺。所谓“子嗣”,由于宗法传统家庭制度。这些合而成为社会的造因,正如三把利刀,向她零磔寸剥,不断地压紧着,使她哀怨凄凉地度过了一生。
李瓶儿的家庭出身,书中是没有指出成为阙文,可是她最初是梁中书的爱妾,中书衙门自然比张大户家、王招宣府来的高贵,但伏侍一个大官儿,这也应该比在土财主小宅门来的小心温驯,所以养成了她那温存柔和的性格。不比潘金莲这没有成人便转来转去,受尽压迫而思反抗,也不似孟玉楼多经波折,尽尽艰难,学成了一套人情世故。她从梁中书逃生出来带了那一百颗西洋大珠,二两重的鸦青宝石,便已经是本身的色加身外的财了。花太监为甚么要娶她给侄儿做妻子,固然她的容貌足以配得上花子虚这样一个风流郎君,主要还在于财不嫌多。别看皇帝奴才已经有了不少的从国库中得来内庭赏赍,但须添人口又添珠宝,这总是花子虚叔侄的如意算盘吧。子虚流连妓寮,任其独守清闺,家有娇妻,隔壁有荡子,在足不出三户的年轻女子,要她如何排遣呢?西门庆便不能不成越墙入幕之宾了!在西门庆心里,虽然未必知道她自己另有私房钱财,但她的姿色早已看在眼里,花子虚的家产更早有数目,偷情为色,更是占财的伏根,所以后来箱笼银子都在请托和寄存名义之下,成了西门所有了。这样,她已经再一步踏上了不幸的渊薮。
可是天下事总没有顺利发展的。子虚死后,适碰上西门庆京案累身,既经说定的姻缘,便不能不暂时搁浅,那时的女人纵有钱财,饿不了肚皮,可到底无依无靠,李瓶儿之病榻缠绵,还有这样一个社会条件存在的,如此,蒋竹山便乘虚而入了,蒋竹山虽然因她而挨了拳头,但骑上毛驴儿,开起生药铺,人搂在怀抱里,自不用说,这不分明的又是财色兼得,而使她绕了个圈子,再受了一番揉搓吗。在西门庆,人,固然舍不得,财,更绝不会放松,生药铺开起来,冲了自己的招牌,于是害竹山之心决,争回瓶儿之心更一定而不可移了。瓶儿嫁过来,横竖人进了鸟笼财进了家库,不冷她一冷,又怎来能表现出只知淫欲未知温存的土豪本色呢。谁知她悬梁自尽要死要活,所以一顿皮鞭,证实了蒋竹山所说的“打老婆那班头”那句话,更数落了她嫁人,冲卖买的罪名,“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李瓶儿不但有一条如玉的身子,而且实有其宝,这就是能挨鞭子也能得宠的理由。西门庆斤斤计较的是“我比蒋太医谁强?”瓶儿说得好:“你在三十三天,与玉皇大帝盖瓦的,他在九十九层地狱之下,跟阎王挖煤的。……你每日吃用稀奇之物,他在几百年间,还没曾看见哩。就是花子虚在日,若是比得上你时,奴也不恁般贪你了。……”注意这段话,并没提到西门庆面像丰彩,也正是从瓶儿眼底,反映了西门的“财”,然而,在西门财物没享受到以前,自己的财物却先已并了他的大堆了。
因为瓶儿既有色而更有财之故,不但得到西门庆的特别宠爱,连金莲也得她的布施,从簪子起直到秘戏图止,所以乐为之助;吴月娘虽然听到唱曲儿唱“喜得功名遂”到“永团圆世世夫妻”一句,也酸溜溜含了不少的醋意,玩出一手“松雪烹茶”的争风的特别技巧,可是因财之故,也不能对她不另眼相看。小玉玉箫最初时她是多末的奚落嘲弄,后来看到她有钱,也不能不表示好感。唱曲的每人发一方销金汗巾,五钱银子,也都打发的够饱了。至于解衣银姐,更因为有衣才能显出自己的大方。综括起来看,李瓶儿这一时期,正像捎班的安儿,花钱运动的大员,靠自己的钱,才站稳了地位;可是,透过了钱财,才显得出这一世界的她,这也正启示了瓶儿的结局了。
李瓶儿凭了婉转的性儿,白嫩的皮肉,和中书府的珠宝,花太监家的钱财,已经够取宠,够拖自己下水了,再生了一个官哥儿来,在母以子贵的社会中,她自然更加优越了,加上孩子和乔大户家订了娃娃亲,她平步青云,几乎和月娘并驾齐驱,俨然平妻之份。有儿便尊,无子终贱,又难怪二佳人愤深气苦,潘金莲更怀嫉惊儿的,等到官哥儿一死,宠高跌重,加上色干财竭,又焉能不病缠死孽命断黄泉呢。如果说瓶儿是害的血崩症,倒不如说是财匮子绝的重痨吧。瓶儿死后,曾托梦西门庆,嘱咐着他:“没事少在外吃夜酒,往那里去早早来家,”哀婉凄楚,一如共生,然而在一切皆空之后,又焉能不“顿肢撤手”,这不是西门庆南柯一梦,而正是她自己在财色子嗣下牺牲净尽的悲剧场面呢。
论李瓶儿还有一点,应该特别提及的;她是梁中书妾,是花子虚妻,又是蒋竹山妻,西门庆妾,妾妻妻妾说明了《金瓶梅》社会名分之无凭的。在多妻制度之下,名义上有大老婆,小老婆,正妻,平妻,其实在被窝里边,还分得出月娘瓶儿甚至于春梅的差别吗?因此,李瓶儿的价值并不表现在她自己身上,而是由于色财子嗣而决定的,这些我们又焉得不为瓶儿的命运放声一哭呢!